第五章 大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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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宁静立在角落中,却总能感觉到一道强烈的目光,那目光频频落在自己身上,辗转流连,盘旋不去,微微抬头,便看到他笑意深深的样子,黑眸深邃,仿佛是能够把人吸进去的深潭。
黑缎锦靴渐渐地走近,最后停在了她的跟前,颀长而挺拔的身躯在她身前投下一大片的阴影。而后,磁性而温和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:
未曾妊娠……亏她想的出来。
她有一丝怔忪,转瞬,摇头,“奴婢愚钝……”
荣贵人心力交瘁,一直未孕。直到多年后,才生下了这个女儿,皇上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珍惜,故此,才册封只有皇后所出的女儿才能享有的“固伦”一名。
景宁伏在地上,额上的冷汗尚未褪去,心底里,却是更加惊慌。
做每件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,要达成目的,就要付出点儿什么,否则,即便心想事成,将来的某一日,也会被后宫无边的狂涛骇浪所吞没。
“倘若,那般巧思果真出自福贵人,第二日,朕便会封她为贵嫔,”他摩挲着案几上的一方端砚,满目优容,“可这般造福百姓的念想,竟是缘于一个宫婢为求自保、逼不得已的心思……似乎就太可笑了一点……”
“奴婢该死,请皇上饶命……”
将手中的药瓶攥紧,她决定,先下手为强。
她点了点头,恭敬地上前,展开手中的绣品,顿时,那看似简单的绣品就流泻出了五光十色的瑰丽。
当景宁再次看到艾月,她正好挎着包袱,在内侍太监的带领下,走出长春宫。今日,也是她被安排出宫的日子。
“主子,可要去绥寿殿一趟……”景宁向来最知道她的心思,此刻也不例外。
也是从那时起,她们不再是金兰姐妹,以至在往后五年的后宫沉浮中,她们形同陌路,甚至互为仇敌。可如今,她却要死了,董福兮的心里,似乎失掉了什么。
她却已经冒出冷汗来,连呼吸也变得急促。
“容姐姐,妹妹不敢,妹妹没有这个意思……”董福兮委屈极了,慌忙下跪,却被玄烨给拦住了。
拿着绣品的手指微动,景宁不自觉地抬眼,却正好撞见那双笑得玩味的黑眸,眼底,是洞悉一切的深邃。
“多谢皇上圣恩。”她敛身谢恩,心中不免惴惴。
从延洪殿这边,可以望见跨院那边的长春宫。
董福兮此刻尴尬极了,讪讪地赔笑,却不能驳了马佳·芸珍的面子。这时,景宁也扑通一下,跪在了地上。
扑哧一声,人未到,却是笑声先至。
“无须多礼,起来吧。”
皇家礼法,向来严厉苛刻,有罪不罚,却要封赏的事情,对于她这样一个卑贱的宫婢来说,不一定会是祸,却一定不是福……可今日之事,他对她势在必得,她怎能不答应,她敢不答应么?
他轻轻地放开她,笑得不置可否,缓缓踱步走回,“殉葬的规矩,从祖宗那辈起,便订下了,后来历经两朝,都不曾改动。但你可知,你的心思偏巧与朕不谋而合,所以,朕却已经拟了旨。”
那之后的几日,景宁曾被带去东暖阁问话。
跌落谷底的心,陡然又升起了一抹希冀,她猛地怔住,神色彷徨地望向他。
“你不用争辩,也无需解释,只需一五一十,好好交代。”见她满脸震惊,他倒是放松下脸孔,眼底一片平静。
这辈子,便是注定要老死宫中的。命好的,跟着主子平步青云,扶摇直上;命差的,便是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。于她,终究是想有出头之日的吧,与其作芸芸众生中的一员,永远被他人牵绊掌握,不如干脆由她来安排别人的人生吧。
出灵那天,天空中下着绵绵的小雨。微凉的天气里,七十二个后宫内侍身穿孝服,抬着棺木出东华门。前面举着旗伞的,是六十四个引幡人;最后面,是全副武装的八旗兵勇。因着为初生的固伦荣宪公主祈福,在送葬行列中,还夹了大批的道士和喇嘛,身着法衣,手执法器,不断地吹奏、诵经。
马佳·芸珍本就任性挑剔,又当着皇上的面,此话一出,极为受用。眉目间染上了三分得意,又仔细端详了半晌,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。
董福兮的脚步一滞,不由转身。
“姐姐,我最喜这贡梅的味道,酸酸甜甜,就如同这后宫的生活……”
景宁死死地攥着衣角,原来他知道,他全部都知道……怪不得,那日李公公特地跑来告诉她,皇上何时会驾临咸福宫,原来,他早就将她的计谋看穿了。她自以为聪明,却没想到,却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
“那么,福贵人的那番话?”
分娩时耗去过多气血,荣贵人此刻的身体很是虚弱,本不应这么早见客,但因着好强斗胜的心性,强打着精神,在产后第三天,便早早地开了寝殿的门。
他收回目光,看向荣贵人时,脸上多了一抹正色,“殉葬一事,可拿到明日朝堂上去议,也得容朕斟酌,届时,通过大臣商讨之后,方能有所定夺。你们身处后宫,以后对这种事情,还是要少上心为好。”
景宁已然绝望,闭上眼,不再辩驳,“奴婢但求一死……请皇上饶恕奴婢族人。”
董福兮进宫的念头,缘于一个女孩子的心愿。
婢女梗着脖子,见她恼了,直接跪下。
锦上添花这种事,往往只要举手之劳,便可讨人欢心。马佳·芸珍虽不会对奴婢有所垂怜,但讨好卖乖,她亦不会例外。更何况,这里面还有为女儿积福积德的成分。
“我且问你,那日,你如何得知朕会去咸福宫的?”
宫闱之内,最忌讳女子干政,更何况她并非妃嫔。前朝旧事历历在目,多少宫人妄论朝政,连坐身死,她一介奴婢,又凭什么有资格擅动心思。
与飒坤宫相同,长春宫亦是黄琉璃瓦的歇山式顶,前出廊,明间开门,宽阔气派的殿前,设了打造精细的铜龟和铜鹤,左右毗邻,相映成趣。平贵人鄂卓·慧宜住在东配殿的绥寿殿,西配殿的承禧殿,住的是另一个贵人。
年长的宫人曾说,一入宫门深似海。她们却想,同侍一夫,做那天下最尊贵的女子,合该是好的。
可一路走,她的心里闪过了太多种可能,但想来想去,依旧理不出头绪。到底是天威难测,她不懂,太皇太后缘何会屈尊降贵召见一个奴婢。
“那把团扇……”
他“嗯”了一声,似对她的答案很满意。“那……那幅‘福禄吉祥’的绣品……”
如果,不是荣贵人这般好胜心切,再拖个几日,或许景宁的布局就会全然无用;
但,它们偏偏都凑到了一起,一环套一环,缺失一处,都不能够称之为完美的布局。
低着头,景宁目之所及,是那双软底的黑缎锦靴,靴上滚绣着精巧的鳞纹,周边是流云的纹饰,简单而不失奢华。这也是出自内务府尚衣局的东西,做工之精细,甚至用到了一针一线上。
“姐姐发誓,与妹妹同甘共苦,荣辱与共……”
“奴婢身为随侍宫婢,却不曾有过妊娠经历,不懂得提醒福主子,奴婢万死……请荣主子降罪……”
再如果,不是小公主方一出生就备受恩宠,也许,一切都只是空谈。
马佳·芸珍第一次见这般精巧细致的手艺,心中虽欢喜,面上依旧淡淡:“早就听闻董家妹妹擅与针黹女红,如此一见,果然不同凡响。”
未等他开口,荣贵人闲闲地“哼”了一声,“董家妹妹这是何意?是说我故意陷害你的了!”
从了吧,从了吧。从此,便是另一个天地,告别平静,告别安逸,从此,与阴谋诡计为伍,以争斗算计为生。她的心,也将在那沉浮诡谲的后宫中,同今日修得正果的娘娘们一样,无情冷酷。
布局,将从这副绣品开始——
朝岚夕曛中,原来那个繁华荣盛的绥寿殿,早已不复往昔,以至于,原来那棵葱茏的榕树如今也变得破落凋败。
黑眸微闪,他云淡风轻地一笑,尔雅温文,却透着一抹冰凌般杀人于无形的寒冷凉薄,“你且起来,原本你是延洪殿伺候的宫婢,隶属内务府,但既与长春宫有缘,明日之后,待诏承禧殿。”
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香茗,她拿着杯盖,撇沫,然后轻启红唇,抿了一口。
是殉葬,一定是关于殉葬的事情!福贵人素来不问政事,缘何会胆大到妄议祖宗礼法!是她疏忽了,是她太轻率了,犯这样的错误,在后宫是致命的,恐怕不仅会要了她的命,还会祸及全族。
玄烨轻轻一笑,“珍儿不要任性,方才那个侍婢说得明白,产褥期不适合吃寒凉的东西……”
夕照透过窗棂斜斜地射进养心殿,镂空的铜炉内,徐徐蒸腾着香雾,烟气缭绕,将整个书房熏得安静而温暖。东暖阁内,那人正眯着眼睛,拿着朱砂笔在案上的文书上勾勾画画。
说罢,她嫌恶地甩开她,用了死力,差点让她仰面摔倒。
“姐姐产后虚弱,合该多进补的!”董福兮坐在床边的小椅,很是殷勤。
她有些怔忪,面上微红,嗫嚅着,却不知如何说是好。
大约物是人非,便是这个道理。得宠时,百般好,就连那院中的红花绿草都是喜气张扬的,可一旦失了宠,便是万般凋零,就连草木都行将败落。
“皇上,奴婢甘愿受罚……”是以至此,她还能说什么。
早春的午后,是微凉的。
董福兮强颜赔笑,并不接话。半晌,见她小口小口咽着热粥,额上微汗,随手拿起了枕边的团扇,一下一下地给荣贵人扇凉。
“是出自奴婢之手……”
殿前的回廊里,是她带来的红漆描画的食盒,碟盏被摔得七零八碎,还有那些景宁精心准备的水晶香糕和江南贡梅。
“无妨,你起来吧,抬起头来说话。”他摆摆手,脸上没有责怪的意思。
“怎么……”马佳·芸珍睨着目光,满目不耐,“你又何罪之有?”
对于臣子,也许是无尚的荣耀;但对后宫的女子,却意味着每日每夜的奢望与等待。她没有依靠,没有盼望的资本,君子无罪,怀璧其罪,她要面对的,是由所有出身高贵的妃嫔组成的后宫,然而,绝对不会放过她的,却是钮祜禄皇贵妃。
想来,平贵人生前得宠之时,亦没享受过如此荣宠的待遇,反而是死后,一朝封妃,身价尊荣。
宛若晴天霹雳,景宁登时呆住。
景宁低眉垂目,如是说。
临行前,福贵人还百般交代,不可失了礼数,不可冲撞。
待诏,意味着等待诏命。
玄烨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,此刻才露面,不过是因为景宁的一句话。
景宁愕然地抬首,眼前一切,仿佛梦境。
“怎么,看到是朕,失望了?”他似笑非笑,眼底深邃,仿佛笼着一层雾霭的幽潭,让人琢磨不透。
他却轻轻一笑,深邃明澈的黑眸熠熠闪亮,眼底里,透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的精光,“还记得朕上次说,你并不是个能够甘于平庸,甘心当个小角色的人么……所以今日,朕不过是……旧事重提!”
寂静半晌,他缓步走下御座,来到她的身前,站定,然后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,轻轻挑起了她的脸颊,“小小年纪,也有如此心思,居然连朕都算计进去了……”
玄烨目光一动,看似漫不经心的道:“阿福有什么话,不妨起来再说。”
仗着恩宠,这宫婢极是盛气凌人,丝毫不把身为贵人的董福兮放在眼里。
后来,却皆因先天不足,幼殇。
马佳·芸珍闲闲地看了那炖盅一眼,火候刚好,腾腾的冒着热气。“也罢,去盛一些出来吧,珍馐佳肴吃多了,偶尔的清粥喝喝无妨。”
擅改祖宗礼法……这样的罪名,等同于牝鸡司晨,历来女子干政,都被当成国之不详,一旦定罪,绝不会有好下场。
果然,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淡淡扫过,便不再去看她。这时,荣贵人拉着他的胳膊,柔柔的撒娇,“皇上,妾想吃香瓜……”
景宁被带着走进去,未敢抬头,先恭恭敬敬地敛身揖礼。
诺大个宫殿,空荡荡的,连多余伺候的丫鬟都没有,景宁将食盒放在梨花木的方桌上,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,看样子,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了。
好久,床上的人才又动了动,却是猛烈地咳嗽起来。
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七日,康熙帝命,禁止八旗包衣佐领下奴仆随主殉葬。
面上微红,她不动声色地调开视线,暗暗地,平复心绪,告诫自己勿要多想。
“福贵人,我……我有病在身……礼数不周,请恕我……不能接待了……”她满脸涨红,紧闭着双目,不愿去看她。
“朕召你来,是想弄清楚,缘何一介宫婢会妄想修改祖宗礼法。”
半晌,玄烨示意董福兮先起来,然后,目光微闪,饶有兴味的目光落在景宁手中那方绣品上,“珍儿素来骄纵,这日却破天荒的发了善心,看来,还是多亏了荣宪的功劳……”
随侍宫人三名,殉葬。
后妃用度奢华,虽不算极致,却也荣享人间最无尚的尊贵。只是同种材质,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。就比如,此刻正缠绵病榻的平贵人,鄂卓氏慧宜。
可终究是死了,前世的风风雨雨,如今都化作了尘烟,当繁华落尽,她的一切,都归于了尘土。
“好心?”鄂卓·慧宜强挺着身子,抓着床幔,“收起你这悲天悯人的嘴脸吧,我不是皇上,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!”
在宫里头,不会拼个你死我活,只会让人生不如死,对她,他已经有了太多的纵容和姑息,这最后一次机会,想来,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错过。
好在景宁眼尖手俐,从后面扶住了她。董福兮有些气急,败坏地整理了下衣衫,“过了这么多年,想不到你还是这个脾气。也罢,总之我是好心,不计前嫌,给你送些吃食……”
寂静半晌,他缓步走下御座,来到她的身前,站定,然后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,轻轻挑起了她的脸颊,“小小年纪,也有如此心思,居然连朕都算计进去了……”
董福兮和马佳·芸珍双双敛身,“臣妾谨记皇上教诲。”
方一进门,就看见那尊贵而丰腴的女人拥在锦衣里,神采飞扬,就连身上夺目的华服都沾染了一丝喜气。
“我这身子呀,就是不禁折腾,这不,皇上垂怜,赐了好些的补药。待会儿也给妹妹分些,省得吃不完糟蹋了皇上的一片心思。”她抚唇轻笑,满眼的骄纵自得。
“皇上,奴婢……”
“慧宜,你还是这般固执……”董福兮丝毫不以为忤,走上前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,“你我好歹姐妹一场,我来看你,缘何这般拒人于千里……”
“亦是奴婢所教……”
“咦?”马佳·芸珍定睛一看,却皱了眉,指着其中的一处,“这两块的绣工显然不同,妹妹,是否长与他人之手?”
她越说越低,越说越委屈,最后几乎泫然欲泣。
可她们不知,世事往往,事与愿违。
“主子身体寒凉,太医说产褥期不宜进食凉性蔬果,这山药黑糯米粥最是滋补,主子不为自己,也要为小公主多想多做。”
半晌,那人放下朱砂笔,摆手道,“起客吧,无须多礼。”
踩着花盆底,景宁亦步亦趋,跟着福贵人的轿子。
行将就木的人,就算是带去再好的东西,也无益吧……景宁思付片刻,拿不定主意,这时,董福兮拉住她,交代了几句,她点头从命。
“好了,不知者不罪,况且阿福亦是好心,珍儿何必计较!”他无心嫔妃间的争风,眼中虽带笑,亦含了淡淡的警告,马佳·芸珍一见,只得怏怏地闭口。
“奴婢不敢……”
身后,忽然“砰”的一声,是东西摔碎的声音。
见不是太皇太后,她的心里反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。但转瞬,她开始患得患失,后宫之中,皇上除了召见大臣,召幸嫔妃,何时会召见一个奴婢?
轻烟弥漫,满室的馨香,她惊异地抬首,却正好对上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眸。
“若是……今日朕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,你又当如何?”他居高临下地睨着目光,深邃的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脸上。
“皇上,臣妾得知容姐姐喜诞皇女,特地准备了一副福禄吉祥的刺绣,希望容姐姐能喜欢。”董福兮笑得温和诚恳,转身朝着景宁示了示意。
况且,如今生死只在一念之间。
他应该不记得她了吧,景宁如是想。上次虽惹恼了他,她也不认为一个宫婢能给九五至尊的皇上留下多深刻的印象。此时遇见,默默无闻该是最好的忽略。
殿外,绿柳已经垂髫摇曳,到处都开始飘雪花一般的飞絮。
人去了,一切都变得冰凉,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。原本,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,从东华门送出去,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,搁置了下来。
处理了一天政务,此刻已经微微有了些倦意,他揉了揉眉角,一双眼睛仍然清澈而熠熠闪亮,端然而坐,带着睿智而尊贵的皇家气度。
被衾凌乱,床上的女子睡得很沉,干瘦的身躯裹在锦缎的棉被里,被角处,露出了肚|兜的一抹艳红。
“还有还有,那水晶香糕,晶莹剔透的,像极了嫔妃身上穿的绫罗。”
本来,早在几年前,荣贵人诞下过两个男孩,母凭子贵,曾荣宠一时。
隔着月亮门,她们两相对望。艾月很想对她说些什么,嗫嚅半晌,却是不知从何开口。
可因为她,她苦心布局,却没有想到,最后将自己赔了进去。
“罢了,你歇着吧,那些吃食,是我的一点心意,权当作是姐妹一场的念想……”她挥了挥袍袖,转身便走。
“谁让你……进来的,咳咳,出去,都出去……”她微微痛苦地呻|吟了两下,气若游丝,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。
“可有你算漏的?”语调忽然高出来一些,似笑,非笑。
景宁心中冷然,几分嘲讽,几分无奈,半晌,却是缓了口气,低了头。然后,不再看她,转身而去。
“荣主子,奴婢该死……”
“我家主子产后虚弱,福贵人缘何要害她!”
她不记得,自己究竟多久没有叫过那个名字,是从她先一步晋封为平贵人,还是她们第一次互相算计。她只记得,那一年的春天,就如现在一样料峭。那一年,她知道了什么是后宫,知道了什么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。
床上的人没有动,于是艾月干脆伸手去摇她。
董福兮放下茶盏,轻轻一叹,“相识一场,临了,我合该去送她最后一程。你准备一下吧,带些吃食,也聊表心意。”
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九日,平贵人被追封为平妃。
这时,正巧咸福宫的另一个婢女端着铜盆进来,见到这一幕,陡然上前,一把打掉了董福兮手中的扇子。
董福兮一滞,顿时尴尬了起来,景宁却不慌不忙,敛身道:“回荣主子的话,这方绣品确由两种不同的手工完成,动物是苏绣,而景致是京绣,二者合一,代表满汉一家。这两种绣法原本区别不大,常人很难分辨,荣主子目光之敏锐,着实令奴婢佩服。”
那时,她们还是青春少艾,芳心未动,只知道彼此。
缓缓地低下头,她决定妥协。仅仅是一个位置,如果说那日他只是一时兴起,那么今日,他定是动了心思的。
“我们同年进宫,定要互相扶持……”
姣好的容貌,高尚的出身,后宫之中,她曾是那极为尊贵的女子,骄傲,自负,从不把其他妃嫔放在眼中。可,享尽荣宠又如何?如今的她,凋了,残了,枯了,与冷宫的女子又有何两样。
如今,长春宫的院墙剥落了一层又一层,延洪殿的瓦却是年年翻新。她们的心,也从渐行渐远,到后来的形同陌路。
“‘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’——所谓‘满汉一家’,既是朕的德行,亦是百姓的福祉,阿福的想法甚好!”玄烨赞赏地看过来,若有深意的目光,分不清是看董福兮,亦或是旁人。
东暖阁在内廷内西路西六宫的南侧,平时鲜有人来,除了平日里负责打扫的太监,殿内并没有多余的人。她很惶恐,因为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。
院中草木零落,久无人打理的花木已死去大半,只剩下稀疏的枝丫和纵横蔓延的藤萝。角落里有口井,汲水的木桶倒在井边,盛了少许掺着枯叶的水。
如果,不是福贵人一心争宠,那么景凝殷勤的献计献策,也许根本就不会被采纳;
“皇上,昨夜平贵人重病不治,逝于长春宫,按照祖上定下的规矩,凡是八旗佐领以下包衣,皆要殉葬。平贵人平素与贱妾相处甚笃,她临终之时,一直叨念着,想恳请皇上赦免那些侍婢……”董福兮没有起身,只是微微抬了抬头,“原本,贱妾纵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触动祖宗的规矩,但隔日,容姐姐便诞下麟儿,这是上天厚照,亦是皇室之福,所以臣妾才斗胆,恳请皇上开恩……”
倒是他摆了摆手,示意她无须多礼。
康熙十二年六月十一日的清晨,荣贵人马佳氏芸珍,诞下皇女。
进去通报的,是个瘦瘦小小的宫女,脸色蜡黄,应该就是碧莲她们口中的“小怜”。至于艾月,景宁陪着福贵人走进绥寿殿,她正好坐在回廊里面打瞌睡。
马佳·芸珍巧笑着低头,娇羞地道:“皇上取笑臣妾……”
董福兮谦逊地笑道:“姐姐谬赞了。”
“皇上,贱妾有罪……”董福兮低着头,面目愧意,“妾不知荣姐姐受不得凉,见床边放着把团扇,便以为容姐姐不喜热……这才……请皇上责罚。”
鄂卓·慧宜咬了咬唇,“福贵人,你是要说,像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么?如果是这样……那大可……大可不必了,我活得很好,不需福人挂心。”
康熙十二年五月初五的这一天,平贵人鄂卓氏慧宜,病逝长春宫。
人去了,一切都变得冰凉,甚至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。原本,灵柩要在第二日被人抬着,从东华门送出去,却因为一件天大的喜事,搁置了下来。
闲来无事,董福兮坐在梳妆镜前,摆弄着前个儿才赏赐的碧玉手串。方才,她才知道,长春宫那边的平贵人重病不治,拖到今日,也就是几天的事儿了。
景宁和福贵人双双敛身,下拜。
能说些什么呢?当初她为求自保,不惜将无辜的她拉下水,威胁,利诱,无所不用其极。想来,仅仅是为了保命而已,在对的时间,选了对的人,即便是冒险,也好过束手待毙。
景宁亦步亦趋,朝着平贵人曲了曲身,跟着福贵人踏出了绥寿殿。
被唤作巧珍的宫婢面上忿忿,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,“主子心地纯善,可奴婢却不能不处处提防。产褥期间,万万受不得风,否则寒邪入侵,气血大亏……可福贵人居然给主子扇凉,真不知是安得什么心……”
“巧珍,退下。”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,“在主子跟前,哪有你说话的份,不要失了礼数,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。”
艾月慌忙凑上前,帮她顺气。一旁的小怜泪流满面,颤抖地端来茶碗,可平贵人却已经咳得有气无力,倚在床边,好半天才缓过来。
“皇上容禀,两位贵人主子容禀,这副‘福禄吉祥’的刺绣是传统寓意的纹样,以蝙蝠、梅花鹿为主,谐音以象征福分和禄位;装饰的绣样是象征富贵的牡丹和素雅的荷花,绣于布料的两端,寓意花开吉祥。”
皇上甚爱之,赐名固伦荣宪公主①。
诺大的布料上,是金丝绣线的铺陈,流光的彩云围绕着几匹安静温和的梅花鹿,旁边是风荷曲苑,蝙蝠栖息,绯色浓郁的锦簇花团衬底,配着栩栩如生的景致动物,显得格外高贵,奢华。
他听罢,低头不语,倒是荣贵人拉着他,柔柔地撒娇,“皇上,妾也恳求皇上开恩,也算是,给小荣宪积福……”
十八日,飒坤宫镶蓝旗包衣奴婢,乌雅氏景宁,待诏长春宫承禧殿。
“慧宜……”董福兮缓步走过去,轻声唤她。那声音,仿佛隔了千年。
马佳·芸珍见他来了,眼底蓦地染上一抹狂喜,急急下床,欲去接驾。
“奴婢给皇上请安,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康熙十二年五月初六的清晨,荣贵人马佳氏芸珍,诞下皇女。
“奴婢,叩谢皇上厚恩……”闭上眼,她将心中最后那丝希冀抹去。
婢女献上山药黑糯米的补品,却不能令她展出笑颜,未开口,先皱眉:“这是什么粗陋的东西,是能拿给本宫吃的么,快快端下去!拿些香瓜来!”
“谁让你……进来的,咳咳,出去,都出去……”她微微痛苦地呻|吟了两下,气若游丝,满是油垢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晕红。
“贱妾有一事,想请皇上成全!”
艾月朝着福贵人揖了个礼,便走过去掀那厚厚的帐帘。
隔日,出灵。
御座上的人“嗯”了一声,随后,十指交握,将手肘放在椅子两侧,“你可知,为何朕要召你来此?”
后宫哗然。
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棂流泻,洒在了他的清俊的眉目上、衣襟间,月白缎的锦袍,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柔光,一路走来,高贵儒雅,清澈的黑眸含着悠然的笑意。
那边,董福兮喜不自禁,起身谢恩,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,再一次,跪在了地上。
①固伦荣宪公主:康熙三十年正月受封为和硕荣宪公主;六月嫁给漠南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乌尔衮;康熙四十八年晋封固伦荣宪公主。这里剧情需要,提前册封。看过《康熙王朝》的亲一定知道,这个小公主,就是蓝齐儿。
前方不远,是咸福宫。
“你……”董福兮一时气结,见她复又闭上眼睛,想说什么,却碍着颜面不愿开口。她们争斗多年,临别相见,却还是讨了个没趣。
“皇上……”她不禁愕然。
“贱妾参见皇上,皇上吉祥。”
“李公公……李公公曾无意提过……”满目复杂,她心中一阵凄然。事到如今,她只能全盘托出。
“主子,福主子来看您了!”
“巧珍,退下。”马佳芸珍凉凉地挥手,“在主子跟前,哪有你说话的份,不要失了礼数,丢了我们咸福宫的脸。”